辰瑶女王扬手道:“此间甲士千二百人,素习夜战,每一个都可以遮目杀敌。
原本为枭王所设,虽然枭王未至,但能擒下昔日十羽殿守护者,本王也可满意。”“轰”的一声,千余名甲士同时站起,却只发出一声响动。这些甲士是夷南军中精锐,身经百战,未曾出手就流露出逼人的杀气。
巫羽面沉如水,双袖一招,法阵中燃烧的黑火猛然腾起,烈焰中展开一双黑色的羽翼。被毒焰炼化过的芹蝉已经彻底改变,她身体还保持着女子的轮廓,双臂却化成羽翼,嘴部变成鸟状的尖喙,衬着她的脸颊,说不出的怪异。她通体漆黑,肌肤如同铁石,双目紧闭,额头正中开出一只竖目,就像传说中的鬼物人形鸟巫羽手一指,化为鸟形的芹蝉艰难地展开双翅。黑翼过处,殿内金银嵌玉华丽无匹的神柱仿佛被蒙上一层灰色,光泽黯淡下来。
与此同时,殿内纵横交错的墨痕变得扭曲,犹如一张黑色的罗网缓缓张开。
忽然间,一条墨痕从地毯上脱出,像一条长虫昂起身来。它没有头也没有尾,虫躯扭动着卷住一名侍女的腰肢。
殿外的甲士张开长弓,数枝箭矢同时射出。劲箭落处,粗大的虫躯溅出几团乌黑的黏液,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。那名侍女目不视物,挣扎着惊恐地叫出声来。
辰瑶女王挑起眉头,外面一名军官道:“大王有令!出声者,斩!”利箭如蝗飞出大殿,将那名侍女当场射杀。
巫羽赞道:“陛下杀伐决断,果然有大武先王之风。”辰瑶女王道:“我目不视物,大敌当前,出声乱我心耳者自然当斩。”巫羽笑道:“那大王听到什么了吗?”越来越多的墨痕化为虫躯,就像一盘黑色而硕大的蚯蚓,在大殿内翻滚扭曲。外面的甲士们没有得到女王的命令,不敢进入这座供奉着历代先王神主的大殿,只能瞄准殿内的巫羽,引弓待发。
那些虫躯无头无尾,扭动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甚至连空气的流动也被凝滞,就像一丛没有形体的幻影。虫躯越来越多,延伸到大殿边缘的墨痕渐渐显露形体,最后昂起一条虫首。
那条虫首与其说是头部,不如说是一团软肉,它张开首部细小的嘴,猛然卷身扑向那名被射杀的侍女,贪婪地吞食着她的血肉。
吞食了侍女的血肉之后,妖虫的躯体变得更为粗大,裸露的皮肤透出妖异的黑色,表面仿佛有火苗流动。它卷身又缠住一名侍女,弓起黑色的躯体,钻进少女的腿缝中。布帛撕裂声不断响起,那名侍女咬着唇一言不发,右手拿出一柄玉匕,摸索着用力刺进虫体。虫躯裂开了一个创口,转眼就又合拢,将侍女的手掌裹在其中。
妖虫撕下少女大片大片的衣衫,蠕动着拱入她腿间。少女白嫩的雪臀被顶得翘起,在空中痛楚的挣扎着,臀间忽然溅出一片殷红的鲜血。
辰瑶女王神色如常,似乎对自己侍女的遭遇毫无所觉。在她面前,被黑火烧炼的芹蝉渐渐成形,坚如铁石的肌肤慢慢退去黑色。她额头紧闭的竖目突然睁开,露出一只血红的眼睛,然后展开双翅,尖如弯钩的长喙疾啄女王的玉颈。殿外的甲士急忙张弓,却比她晚了一步。
眼看女王就要血溅当场,芹蝉的钩喙忽然停住,接着发出一声凄痛已极的尖啼。
辰瑶女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金色的权杖,弯如蛇尾的杖尖穿过芹蝉的左翼,将她牢牢钉在地上。杖身覆盖着细密的鳞甲,杖端的蛇首低垂下来,掩住女王莹白的纤手。
女王失明的美目转到巫羽身上,“我若踏入阵中,也会变成她现在的样子吧。”巫羽道:“这焚翼之阵是用三只鬼蛹结为法阵,阵中暗藏太阴之火,一旦踏入阵心,就会被炼成邪乌。”“芹蝉变成了邪乌?”辰瑶女王道:“本王只听说过这种人形怪鸟,那三只鬼蛹是她的食物吧。”“大王错矣。这鬼蛹是以邪乌为食。”芹蝉乌黑的血迹溅在地上,女王脚下的墨痕忽然腾起,缠向她镶有翠玉的丝履。巫羽手一展,一条长达数丈的鬼蛹挺身伸到殿顶,然后像一条鞭子般猛抽下来。
辰瑶女王柔云般升起,在空中娇叱一声,金杖不失毫厘地刺进虫口,准确得令人难以置信。一直沉默无声的侍女闻声飞起,十余柄玉匕同时刺向那条鬼蛹。
白色的玉匕仿佛刺入污泥,一连十余击,那条粗长的鬼蛹顿时被拦腰切断,软韧的虫体垂落下来,发出一声闷响。
巫羽脸色骤变,辰瑶女王能击杀阵中鬼蛹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那些侍女与她心意相通,就像她手臂的延长,指挥如意。
她原本与芹蝉相约,利用祭礼的机会一举制服辰瑶女王,攻灭夷南。没想到这个瞎眼的女王如此精明,不但识破芹蝉的计谋,还将计就计设下陷阱。
萌生退意的巫羽长袖一卷,抬掌按在芹蝉的背上。芹蝉双臂化为鸟翼,翼尖却还是手掌的形状,她“嘎”的一声厉叫,朝女王扑去。与此同时,几乎占据整个大殿的虫躯也滚动起来,攻向女王身边的侍女。
“想走么?”辰瑶女王冷喝道。
千余枝利箭应声飞出,直取殿中的巫羽。巫羽青铜面具下姣美的红唇急速念动咒语,那些箭矢飞到她身旁尺许就像射到一层无形的护罩,纷纷弹落。巫羽硬生生挡住这过千劲箭,也绝不好受,她面寒如冰,屈指弹出一点黑火,飞身掠出大殿。
芹蝉尖利的啼叫声掩盖了巫羽的动作,辰瑶女王手中金杖一展,扑灭她翼上燃烧的黑火,旁边两名侍女同时出手,玉匕直刺芹蝉肋下。
芹蝉被太阴之火炼烧过的身体坚如铁石,反将两名侍女玉制的匕首震碎,但被女王金杖一击,她刚成形的邪翼几乎折断。芹蝉额上的竖目怨毒地盯着辰瑶女王,仿佛要滴下血来。
巫羽方才置身殿内,周围的甲士还有顾忌,此时她飞出大殿,甲士们立即全力出手,不等她落上殿顶,利箭便呼啸而至。箭矢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巫羽的身体,在空中不断发出撞击声,那件黑色的羽衣却像影子般冉冉消失了。
“大王!”外面的甲士齐声喝道。
巫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辰瑶女王身后,手中的弯匕毒蛇般刺向女王颈侧。
即使在翼道诸位大巫中,巫羽的幻术也堪称出类拔萃。她引开夷南武士的利箭,再用一点黑火掩住自己的真身,掩到女王身后,即使周围有过千双眼睛,也没有一个人能看出破绽。
但她忽略了一点。
辰瑶女王轻盈地折过身子,丝毫不受她幻术迷惑地一杖击出,正中巫羽手腕。
巫羽弯匕仍握在手中,手臂却微微颤抖,旁边十余名侍女合拢过来,将她围在中间,大殿内纵横交错的鬼蛹伤痕累累,地上洒满黏稠的虫血。
“你忘了,我是看不到的。”辰瑶女王柔声道:“那些惑人眼目的幻术就不必再使了。”巫羽脸上的青铜面具看不出丝毫忧惧,说道:“今日见识了女王的手段。但陛下也未必能占尽上风。”说着她双足一顿,大殿坚实的地面轰然裂开,现出一个大洞,巫羽纵身而入,随即消失无踪。
谁也没有想到大殿下别有洞穴,殿外空有千余甲士,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巫羽遁走。
辰瑶女王厉声道:“芹蝉!”
芹蝉翅翼纷乱,她几次想冲出大殿,都被甲士的劲箭逼退,饶是她身如铁石,也不免负伤多处。
“你既然连历代先王埋骨之所都泄露出来,那么就去陪伴先王好了。”女王声音平静,却有着压抑不住的愤怒,“他们地下寂寞,绝不介意你这妖畜!”芹蝉尖啼一声,额上的竖目终于滴下鲜血。
银翼侯连夜调集军队,包围了王宫,然后亲自带领卫士入见女王。得知外敌已去,内奸被擒,女王安然无恙,银翼侯才放下心来。接到消息,他重新布置了王宫的守卫,派出千余弓手将凤清菊居住的别院重重围住。
“峭魃君虞当然不会蠢到等人来抓,但谨慎些总是好的。”银翼侯又道:“可他为何在此出现?难道是因为凤仙子?”子微先元似乎有些心神不属,“这个我也不太清楚,但我来时并未见到仙子。”依照诺言,他没有透露碧月池的大祭司曾在此居留的消息。
厅内散落着几根火红的羽毛,窗户留下了焚烧的痕迹。楼上房间里还保留着剧斗过的痕迹,纱帐垂下半边,上面印着一个殷红的掌印。
子微先元刚要开口,却怔住了。窗前映出一个女子美好的身影,她青丝如黛,白衣胜雪,手中挽着一支玉箫,正是采药归来的凤清菊。
“原来是仙子!”银翼侯显然心情大佳,开怀道:“老夫只怕仙子撞上那个吃人的魔王,能无恙归来最好不过!”凤清菊道:“多谢君侯挂怀。”银翼侯又询问几句,这才离开去巡视城内的防卫。两人沉默片刻,凤清菊轻叹道:“终于还是未能瞒过峭魃君虞。”子微先元道:“是我迟来一步。”“大祭司血咒未解,早晚都无法避免。”凤清菊道:“我原以为大祭司留在宫城能避开枭王的耳目,没想到还是被他觉察到了。”“我不明白。”子微先元道:“峭魃君虞既然来到王城,为何偷袭女王时没有出手?如果加上他与大祭司,定然胜算大增。”他不知道峭魃君虞与巫羽彼此心有忌惮,极少一同行事。
凤清菊摇了摇头,“谁也不知道峭魃君虞会怎么做。也许他事先已经知道计谋败露,也许他还留有后着。”“我与他交过几次手,以他的行事来看,未达目的绝不肯善罢干休。”凤清菊思索片刻,忽然道:“公子可有兴夜游夷南?”子微先元一怔,然后笑道:“自当从命。”夷南城有三分之一都建在水上,长堤两侧停靠着无数船只,风起时随波摇曳,仿佛一首无声的乐曲。
“听说仙子去山中采药,可采到了么?”
凤清菊讶道:“你居然能懂得禽语?”
子微先元谦虚地说道:“小时学过一些。”
凤清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,与鹤舞不同,她知道这种天赋是学不来的。
她不再追问,说道:“药还差了几味,只怕夷南未必有。早知噬魂血咒存世,离宫时我就带了来。”这回轮到子微先元惊讶了,“仙子能解此咒?”凤清菊道:“想要彻底解除血咒,只有杀死施术者一途。这种药只是能掩盖大祭司的气息,避免被人察觉。”“仙子与大祭司相熟么?”“素不相识。”她自然知道子微先元想问什么,独闯枭军,救出大祭司,绝不是偶然为之。“我这次来,只是想向她打听一个人。”“谁?”凤清菊一笑,没有说话。
子微先元歉然道:“在下冒昧了。”
“我娘。”
隔了一会儿,凤清菊轻声道:“我自小被送到玄峰,从未见过我娘。这次离宫,师父说月祭司可能会知道我娘的下落。没想到我还在途中,碧月池就被枭军毁了。”子微先元知道自己问得唐突,她毫不隐瞒地说出隐私,让他惊讶之余还有些欣喜,连忙道:“我也没有见过我娘。我没有你那么好运气被送到源下宫,小时候我跟父亲四处流浪,后来才拜入云池门下。有时候我做梦,会梦到一个盘着高髻,像神仙一样的女人,我想,那就是我娘了。”凤清菊道:“我也梦见过。不过我不记得她的模样,只记得她发上一根碧绿的簪子,簪上悬着一只小小的玉鸟,在眼前一晃一晃。还有她身上的香味,甜甜的,像茉莉花。”“啊,我梦里从来都没有味道,也没有颜色。”子微先元感觉很吃亏,“就像水墨一样,只有黑白的。”“那你还有爹爹啊,我连爹爹也没有见过,甚至不知道他是谁。”子微先元道:“我爹爹已经去世了。”“啊,对不起。”“没关系。”子微先元洒然道:“我爹爹的墓在东方大海的边上,每年秋天,墨宗主都会带我去看他。小时候我问我娘是谁,我爹爹总说长大了就告诉我。
我现在长大了,他却没办法告诉我了。”
子微先元耸了耸肩,说道:“学会卜筮之后,我曾经卜过一卦。可惜你知道,卜不自占,为自己占卜总是不准的。”“你会卜筮?”子微先元挑起眉锋,“要试试吗?”
子微先元随意采了把草,抖去叶片,正是五十之数。他让凤清菊抽去一根,将剩下四十九支撒在地上,然后根据纵横交错的草枝画出卦象。他面色变得凝重起来。
“不好么?”凤清菊担心地问。
“卦象是山,你母亲这时是在山中的庭院里。但你会在一座桥上看到她。然后又过了很久,才会相会。”凤清菊思索着他的预言,过了会儿笑道:“希望你不是故意安慰我的。”“准不准日后自见分晓。”子微先元一笑抹去了卦象。他没有撒谎,只是漏说了最后一爻。那一爻是屯卦上六,卦辞是:乘马班如,泣血涟如。
两人御风而行,已经到了长堤尽头。眼前是浩无边际的瑶湖,岸上渔船的灯火零星闪亮,夜已经深了。子微先元道:“仙子可是要夜游瑶湖么?”凤清菊一笑,道:“正有此意。”子微先元道:“仙子怎么知道峭魃君虞是在湖中?”“夷南城戒备森严,枭王就此离开也就罢了。如果他仍有所图,哪里能比瑶湖更容易藏身呢?”子微先元道:“瑶湖这么大,中间没有落脚处,我去借一条船来。”他到岸边与一个未睡的渔夫交谈片刻,借了条舢板。两人同乘一舟,子微先元操起船桨,小舟箭矢般驶入碧湖。夜风满袖,凤清菊立在船头,白衣飘舞犹如天际的仙子。
月过中天,此时已是子时。一个月前,峭魃君虞的使者来到夷南,要求辰瑶女王在这一天交上金杖玉牒,臣服在枭王脚下。
夷南王宫的祭礼也将在这一日傍晚结束,辰瑶女王会在夷光殿举行大宴,邀请列国使节和诸秘御法宗的贵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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