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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

    穿着盛装的辰瑶女王缓步走上王座,她戴着珠冠,修长的眉峰一直伸到鬓侧,那双沉静的眼眸宛如秋水,任谁也看不出她竟是个瞎子。

    辰瑶女王美目扫过全场,缓缓说道:“夷南僻居南荒,国无长物,诸位贵宾远道而来,舟车劳顿,辰瑶在此谢过。”辰瑶女王举杯相敬,等众人饮完,又道:“今日南荒十国同聚夷南,都是为了新出现的魔王峭魃君虞。卢依被灭,诸位都已知晓,日前传来消息,碧月也被枭军攻陷。”众宾一片哗然,此时多数人还没有得到碧月被灭的消息,他们都以为枭军已抵达夷南城下,没想到会在数百里外的碧月出现。

    淮右的使节说道:“闻说碧月一役枭军折损大半,已经退回枭峒,不知大王可有消息?”姑胥使节道:“非但枭军伤亡残重,碧月池失陷时,枭王也被月大祭司重创,性命危在旦夕。”宾客们又是一阵哗然,姑胥商达天下,消息最为灵通,他这样说,必有所据。

    鹤舞忍不住道:“枭军夜半来袭,碧月池猝不及防,几乎没有还手之力,枭军根本没有伤亡惨重。峭魃君虞负伤更是虚传,月大祭司根本没有伤到他。”有人问道:“你是何人?怎么知道当时情景?”鹤舞起身道:“我是云池宗弟子,当时与子微师叔就在碧月池。”勾漠席上一位星士道:“碧月池月大祭司修为力压南荒,月神弓更是上古神兵,难道也敌不过峭魃君虞?”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:“我倒听说云池宗有人勾结枭王,暗算了大祭司。”

    鹤舞涨红了脸,“你胡说!”

    那个声音说道:“我问你,你当时在碧月池,月大祭司是如何负于枭王的?”

    鹤舞道:“大祭司中了噬魂血咒,才败给峭魃君虞。”听到噬魂血咒,诸国使节并没有太多讶异,但右侧秘御法宗众人都为之动容。修炼噬魂血咒的魂鼓已经失落多年,当日峭魃君虞传语夷南,要求辰瑶女王将名字刻在鼓上,众人只觉得奇怪,没想到这只魂鼓真落入峭魃君虞手中。

    那人尖声道:“噬魂血咒必须以鲜血为祭,亲自注入咒文才可生效。你既然在场,敢问月大祭司怎会自己把血注入咒文?”鹤舞为之语塞。子微先元被人在身上设下血咒,无论怎么解释都难免令人生疑。

    迟疑间,那个声音冷笑道:“听说正是云池宗弟子设下圈套,诱使月大祭司中计,难怪你不敢言!”鹤舞瞪大眼睛在人群中搜索,却没有发现说话者的踪迹。坐在前面的中年男子长身道:“在下云池宗墨长风,不知阁下是哪位?”一个身影跃上几案,却是一个身高不及三尺的侏儒,他身形瘦小,狭小的眼睛闪动着妖厉的光芒,腰间插着三把刀,每一把都比他身体更长。

    侏儒用刺耳的声音说道:“犬浞石蠹。”

    犬浞人是南荒最矮小的种族,成年男子的身高也极少超过四尺,但南荒每个人都知道,最好不要招惹犬浞的术者,他们也许不是最强的武士,但睚眦必报的性格,会使贪婪而狡诈的犬浞人成为最危险的敌人。

    墨长风道:“阁下指责我云池宗暗害碧月池大祭司,有何凭据?”石蠹咬着尖尖的牙齿,发出一声狞笑,“云池宗弟子一到夷南,就刺伤了百越申服君,如今百越与昊教双双缺席,翼道不知所踪,你以为云池宗坐了首席就能一手遮天吗?”墨长风沉声道:“敢问阁下,说我云池宗暗害月大祭司,有何凭据?”石蠹厉声道:“凭据就是我手中的犬齿刀!”他锵的一声拔出长刀,只见细窄的刀身上遍布着狗牙般的尖钩。

    银翼侯呯的一拍几案,高声道:“犬浞人!你还把我夷南族在眼中吗?”“银翼侯稍安勿燥,”一个沉静的声音响起,辰瑶女王缓缓道:“诸位都是为新出的魔头峭魃君虞而来,如今大敌未至,何以妄动干戈?”“卢依与碧月先后被灭,此事震动南荒,今日夷光殿中诸位,都是我夷南贵宾,自当休戚与共。那些道听途说的言辞未必是真。”辰瑶女王拿起铜爵,“石蠹君,请满饮此爵。”石蠹抬脚踢起酒爵,正当银翼侯要发怒时,石蠹仰脸张口咬住爵沿,将爵中清酒一口吸干,没有漏下一滴。

    辰瑶女王嫣然一笑,奉爵道:“墨君。”

    “君有赐,不敢辞。”墨长风举起酒爵,从容饮尽。一场争斗化为无形。

    这场宴会表面上尽欢而散,但与宴者心里都不轻松。席间银翼侯与诸国使节商议将援军分开守城,但作为南荒君长的百越和昊教都没有出面,银翼侯虽尽力游说,也未能达成任何实质性的协议。

    诸国援军共计七千,最多的是獠族三千武士,最少的是淮右兵车十乘,步卒百人。淮左与淮右国小兵寡,出兵更多是象征性的。如今北国诸强争作盟主,挟天子而朝诸侯,还给予王室表面的尊重,两国才能苟延至今。谁都知道,一旦天子式微,这两个宗亲国迟早要被百越吞并。

    相比于诸国使节各怀异志,各秘御法宗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诸国兵卒习于征战,但想要斩下峭魃君虞的首级,还得靠这些纵横南荒的强者。百越举国为赏的巨大诱惑,使每个人都蠢蠢欲动。杀死峭魃君虞,就能获得卢依的土地子民,成为一方诸侯,对他们具有莫大的吸引力。

    辰瑶女王回到寝宫,子微先元与凤清菊已等候多时。他被弩矢射伤,失了不少血,脸色还有些苍白。

    “大王,各国使节都是怎么说的?”

    辰瑶女王道:“公子猜呢?”

    “獠人必定力主出战,在城外迎击枭军。淮左淮右使节议论宗族谱系谈笑风生,说到军武必定缄口不言。离人和渠受力主坚守,静观待变。姑胥、郦渚、泽貊和榕瓯棱两可。”辰瑶女王击节道:“公子所言有如目睹。只是獠人所议不是在城外迎击,而是由夷南先驱,大军直取枭峒。”“陛下以为呢?”辰瑶女王道:“席间不少使节都称枭军在碧月池遭受重创,枭王重伤。公子怎么看?”子微先元闻之愕然,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枭军的实力,碧月池一役,枭军可谓兵不血刃,惶论重创。至于峭魃君虞,虽然比他想像中更弱,但也看不出身负重伤。

    他沉吟片刻,“无论是枭军和枭王都没有受到重创,这是可以断定的。他既然知道我和凤仙子都在夷南,该知道这样的流言瞒不过陛下,可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流言……”“也许这流言针对的不是大王,”凤清菊道:“而是百越的伏兵。”子微先元虎目一亮,辰瑶女王也为之动容,“如此说来,峭魃君虞已经立定主意,要等百越与我两败俱伤。”辰瑶女王顿了一下,“公子不妨再猜猜诸秘御法宗的见解如何。”“墨师兄为人稳重,有他在,定可主持大局。我云池与夷南结为盟友,自当竭尽全力。申服君缺席宴会,会引起不少人的疑虑。申服君虽然气量狭小,但并不鲁莽,他如此作为,必定有所倚持。我怀疑百越潜伏的军力会在两万以上。”“至于翼道,这次不露面,多半不是因为避嫌。翼道昔日的叛徒巫羽如今是枭王国师,他们突然收手,很可能是居中观望。等夷南战事分晓,才会出现。”子微先元道:“冥修、勾漠和其他宗派各怀心思,那就难以论定了。”辰瑶女王道:“公子可知,犬浞有人在席间指云池与枭王勾结,攻陷碧月池么?”子微先元脸色凝重起来,犬浞与百越关系菲浅,他们出来将水搅混,很可能是得到百越授意。云池宗近年来声势渐炽,如果进入百越,必定对昊教形成威胁。眼下云池宗真的与夷南共乘一舟,一旦船倾,百越军横扫夷南的同时,也不会放过云池宗。犬浞这一唱,只是为后面声讨云池宗作下铺垫。

    良久,子微先元苦笑道:“我云池想进入百越,看来是困难重重。”他这一语,不动声色地点出了云池宗与昊教可能的冲突。辰瑶女王是有心人,一听自然明白。

    “银翼侯数次邀请,来到夷南的碧月族人却始终没有出席。宴会上突然接到消息,那些月女和武士们称已经接到月大祭司的命令,举族迁往他处。”子微先元与凤清菊面面相觑,再想不到两位女祭司会在这时作出决定,离开夷南。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夷南城的防守就要重新布置了。现在这种情景,各国援军除了离族和渠受都不可信任,尤其是獠人,最好能把他们移到城外。”辰瑶女王笑道:“我不通军务,如何布置,由你和银翼侯操持好了。如果能戒备森严,让百越人知难而退最好。”说着她挽起凤清菊,“我和仙子进去说话。”时近七月,正是夷南酷暑天气。夷南调集了所有的兵力等待与强敌决一死战,枭军却像消失了一样,始终没有出现。

    经过三天令人窒息的平静,二十四日午夜,突如其来的号角声打破了夷南城的沉默。

    随着号角声起,长堤上轰然燃起一堆巨大的篝火,接着篝火接连亮起,沿着长堤一直延伸到夷南城中,最后点亮了王城高处的火炬。

    冲天的火光照亮了瑶湖,映出水面上数以百计的木舟。那些大舟船身狭长,船首弯翘,两侧绘制着凤鸟图案,正是纵横南荒的百越战船。此时火光大起,一直隐藏在夜色中的船队突然暴露火光中,顿时进退失矩。

    银翼侯身披战甲立在堤岸尽头的高台上,身后是墨长风、祭彤和鹳辛,银翼侯山羊胡子倔强地向上翘起,高声道:“来的可是百越友军么?”经过一阵短暂的慌乱,一艘巨舰驶出队列,船首一名盔竖长翎的武将喝道:

    “正是百越援军,我等为解夷南之围而来。快让路让我等靠岸。”银翼侯道:“多谢贵军舟楫劳顿,我军连日严阵以待,并无枭军踪迹。夷南城狭地小,容纳不了这么多援军。不如先撤回三十里,在湖中扎营。”率军前来的是百越大将苏浮。他本来接到王命,令他率部援助夷南。但大军未至,中途遇到了持有使君节杖的申服君。申服君力劝苏浮隐身湖中,不与夷南接触。他言道:百越对夷南觊觎已久,原想两国联姻,合为一国,却被辰瑶女王拒绝。这次百越出动三万水师,完全可以夷南与枭军两败俱伤时挥师入城,一举吞并夷南,功绩较之驰援更强十倍。

    申服君是百越权臣,他的话语令苏浮大为意动,于是停在瑶湖深处,不再进发。可数日前接到线报,称枭军在碧月一役损失惨重,枭王伤重不起,已经无力北上。

    苏浮接信大为踌躇,枭军既然未至,再强行入城,就要面临与夷南全军冲突的风险。但申服君一力主战,他伤势未愈,扶几道:“良机稍纵即逝,以我百越水军之强,夷南城旦夕可下。此时退则一无所成,劳师远征,不免畏战失敌之讥;进则大功可期,一旦攻下夷南,将辰瑶女王献俘胤都,将军功绩足以裂土封君。”苏浮被申服君说动,大军已出,无故退兵自然不会甘心。夷南城临水而建,只在南部设有城墙,北面的瑶湖无险可守,眼下夷南对这支百越水军毫无防备,真能趁虚而入攻占夷南,那就是一桩大功。

    经过三天的等待,枭军始终没有音讯,更坐实了枭军在碧月损伤惨重的消息。于是苏浮率领百越水师漏夜南下,准备趁夷南不备,一举登岸占据要津,攻陷王城。

    没想到夷南像是早有预料般列阵以待,把百越军逼在湖中。苏浮对银翼侯颇为忌惮,但这会儿已经骑虎难下,闻言怒道:“银翼侯!我军星夜来援,你却百般阻挠,拒不让我军登岸,这就是夷南待客的礼数吗?”银翼侯中气十足地说道:“要登岸自然可以,请将军独自上堤,入宫拜见我王,至于水师还请退回湖中。”苏浮身后的谋士道:“将军,事已至此,只能强取了。”苏浮握住剑柄,缓缓拔出佩剑。

    “苏浮要下令了。”祭彤道:“我去扰他后路。”鹳辛道:“我打头阵。”银翼侯点头应允。两人同时跃起,飞身掠下高台。

    苏浮拔出佩剑,厉声道:“老匹夫!我军千里来援,却被你拒之门外!敢欺我百越无人吗!待本将军擒下你这老狗,再于辰瑶面前问罪!诸军,进!”偷袭变成正面交战,百越水师不再隐藏行踪,鼓声隆隆响起,数以百计的长舟同时树起白色的凤鸟战旗,鼓桨进发。

    埋伏在湖中的百越水师不下三万,分为三军,共有巨舰二十艘,各能容纳五百人;大船一百艘,各能容纳一百五十人;另外还有轻舟二百,可容纳二十五人。这时舟楫尽出,数以百计的战船仿佛盖住了湖面。

    一叶扁舟逆风迎上百越战船,立在船头的鹳辛腾身跃起,鹰一般飞上船首。

    这是一艘可以容纳一百五十名战士的大船,为了便于水上交战,船首卷云般扬起,上面树着百越战旗。指挥这艘战船的是百越一名旗将,他站在旗下,身边陈列战鼓,头顶的铁盔上飘扬白色的翎羽。在他周围是二十名负责攻杀的百越精锐,他们用的武器是专在水上作战的长戈,柄长一丈二尺,戈首侧面有横伸的弯刃,可以钩住敌船,刺杀敌军。

    百越的武士们齐声大喝,挺戈疾刺。鹳辛大鸟般掠起,越过脚下林立的长戈,在空中身体一侧,挥手掷出飞叉。那名百越旗将拔刀挡住飞叉,顿时全身一震,身不由己地向后跌去,撞在旗杆上。那飞叉连柄长不过七寸,重不及半斤,力道却如同千钧巨石,震得他气血翻涌。

    百越旗将来不及稳住身体,又一道乌光闪电般飞来,不等他佩刀举起,就刺进他胸口。

    鹳辛扬手抓住一柄刺来的长戈,往回一拽再猛然递出,戈尾重重击在那名武士胸口,将他击得口喷鲜血。鹳辛一把夺过长戈,一手攀住旗杆,然后挥戈荡开武士们刺来的兵器,双足一沉,已踏在船头。

    趁百越武士长戈荡开,来不及重新刺出的空隙,鹳辛抢过那名旗将的佩刀,反手将他的头颅与旗杆一并砍断。

    白色的凤鸟旗帜“卡”的折断落入湖中,鹳辛扔下佩刀,一手挽着长戈,一手提着百越旗将的头颅,高高举起。堤岸上的夷南军同声高呼,百越军则为之气夺。

    银翼侯抓住颌下的山羊胡,呵呵而笑,说道:“这几名少年勇武过人,将来必成大器。”墨长风道:“君侯过奖了。”银翼侯老气横秋地说道:“贵宗这几名弟子都是人中龙凤,云池宗布局深远,将来大有可为。如申服君者,不过是墓中枯骨耳。”墨长风道:“云池敬天地,明鬼神,顺天命,尽人事。只求俯仰无愧,成与不成,不是吾宗所能计较的。”“好一个顺天命,尽人事!今日天命在我,让老夫尽力而为!”银翼侯大声下令,停靠在长堤两岸的夷南战船纷纷驶入瑶湖,结成锥形战阵,朝百越主舰逼去。平静的瑶湖火光四起,杀声震天。

    远离战场的瑶湖深处,峭魃君虞击掌道:“好一个少年勇士,临阵冲折,斩将夺旗,有如探囊取物。”他回过眼,“月奴,你能吗?”月映雪木然看着远处的战场。

    “战场之上,生死由命。”峭魃君虞傲然道:“你的命只能由我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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